很少有年輕人會追這樣一部國產劇:它有一個做作的劇名,兩個完全不搭的大齡男女主,上演著古早瓊瑤劇才會出現的狗血劇情。
被稱作“中年偶像劇”的《星辰大海》,憑借著幾個令人詫異的瑪麗蘇鏡頭,在微博熱搜上被年輕人狠狠奚落了一番:沒想到都2021年了,影視劇還在灑劣質中年狗血。
“她逃,他追,她插翅難飛”
不出所料,這部劇在豆瓣斬獲5分佳績。但豆瓣網友可能沒料到,這部劇是今年第一部收視率破1的省級衛視劇,憑一己之力挽救了湖南衛視一年的KPI。
當你和同齡人吐槽著“不會真的有人看這種爛劇吧?”回到家才發現,自己的親媽每晚都守在電視機前,等著劉濤再次演繹土味女霸總。
口碑與收視兩極分化的國產劇絕非孤例。
在豆瓣狂打一星的人,和把這部劇送上收視冠軍的人,二者都蹲在各自的信息繭房里自說自話。無法理解彼此,也無法展開對話。
這種割裂的文化現象曾經被形容為“北上廣沒有靳東,四五線沒有李誕”。而現在,兩個群體的文化割裂,正在以我們肉眼可見的速度拉大縫隙。
但年輕人真就不好奇,這些板上釘釘的爛劇,為什么能讓爹媽欲罷不能嗎?
01 中年童話
《星辰大海》具備一切吸引中年觀眾的元素。
先是來自生活360度立體環繞的苦,看一眼就仿佛喝了十斤黃連水。
劉濤扮演的苦命女主一登場,就有一個擲地有聲的名字:簡愛。很難不讓人聯想到19世紀桑切斯特莊園里的那位獨立女性,可見這部劇的格局,是打造一個簡愛式的女性形象。
女主童年就因為長得太美、學習太好,被女二嫉妒。她還擁有一個極度戲劇化原生家庭:母親婚內出軌,父親一氣之下殺了老婆又自殺。劇情進行了十幾分鐘,簡愛就變成了孤兒。
孤兒人設還不夠,簡愛還被姑姑賣給了村里傻子當媳婦。逃婚之后,她揣著2塊錢就勇闖廣州做打工妹。
堅韌不拔的女主臉都長著差不多的模樣
面對苦難,大女主還要有保爾·柯察金那樣鋼鐵般的精神。
她憑借著吃苦耐勞、勤懇好學的優良品德,越俎代庖替同事修改合同,直接從茶水小妹轉崗做了跟單員。看到這里許多社畜都會猛拍大腿:轉崗就這么容易嗎?但凡編劇親自上過一天班,也不至于設計如此異想天開的職場情節。
不僅如此,女主不僅轉崗快,晉升也快得像竄天猴。全公司都無法解決的報關單,女主只身前往海關,跟報關員撒個嬌就搞定了。幾集下來,職場暢行無阻。
就算是美國小妞爽片《穿Prada的女魔頭》,安妮·海瑟薇也得被折磨一陣子才能開掛呢。
如果說前面的試煉,都是女主高能進化路上的基礎配置,那么要想真正改變命運,一個完美的霸總男主,是故事里不可缺少的催化劑。
上班第一天,女主就準確地潑了甲方(霸總男主)一身咖啡。但是她反而保住了工作,因為霸總男主交代老板:下次來我還要看到那個潑我咖啡的女人。
《一杯咖啡扭動命運之輪》
霸總富二代愛上她的原因就是: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——這個中國言情劇里最老套、最偷懶、最廉價的戀愛動機,卻總是給劇情提供最高效強勁的助推力。
別問,愛情來得就是不講道理。
這部劇的懸浮之處在于,給女主一個極盡苦難的開局,再給她一個盡享絲滑的后半生。白手起家、自主創業,一切都像過家家一樣簡單,最后她甚至成為了跨國公司的女總裁。
一位豆瓣網友如此評價:“比鞠婧祎半永久妝容更穩定的,是劉濤《歡樂頌》之后那股不知道哪里來的女霸總,獨立女性又自我陶醉的表演”。
劉濤型女霸總,契合了中年觀眾們對一個職場女強人的所有刻板印象:妝容精致,卷發干練,每天把“做空做多”當順口溜,動輒就是在麻省理工勤工儉學,在華爾街叱咤風云,坐擁千億資產,卻天真如少女般不識愛馬仕。再大的生意,都可以被濃縮成簡單的三字經,尤其從劉濤的嘴里念出來,更加喪失說服力。
“安迪”之后,劉濤在女霸總的路上剎不住車
這一類型劇的缺點,就算是一本批評史都無法說盡。但我真正好奇的是,對于這部劇的受眾來說,他們會去深究情節的合理性嗎?
答案是否定的。
他們從這些劇中得到的,不是如何成為人生贏家的操作說明書,而是另一種形式的精神安慰劑。
02 欲罷不能
劉濤在一次采訪中,用一句簡單的話回答了這個產業的奧秘:“只要觀眾愛看,其他的都是浮云,最重要的是拿著遙控器的人真的天天在等你。”
無論年輕人在互聯網上有多不屑一顧,只要電視臺8點準時播出,中年媽媽們一定追得熱血沸騰。酷云數據顯示,《星辰大海》電視端35歲以上受眾占比大約40%左右。
劉濤和靳東們,這些年紀普遍40+的演員,成為了中年觀眾的定海神針——“看到劉濤這一類型的演員,他們就知道這部劇不會太差,一定是個大制作”,一位編劇告訴我。
不只是《星辰大海》,這一類型的中年偶像劇都具備同一套公式:
苦難的外在環境+堅韌的內在精神=光明的結局
《賢妻》里逆來順受的媳婦。
《我們都要好好的》里的離異家庭主婦重返職場。
《我是真的愛你》里的女霸總安迪2.0。
再搭配上劉濤本身“為夫還債”的傳奇經歷,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了經典“苦難女強人”母題——苦,但總能絕處逢生。
劉濤2013年的長微博《底線》
這一母題,能讓一個普通的中年女性在自己身上找到參照物,還能折射許多她們渴望擁有、但也觸不可及的機遇和人生——
苦,是因為不可掌控的命運。要么是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和一個扶不起的吸血弟弟;要么是遇人不淑,有一個形同喪偶的老公。
絕處逢生,是因為她們普遍具有優良品德:吃苦耐勞,擼起袖子就能干活;賢惠孝順,能照顧一家老小;大方得體,能在職場縱橫捭闔。
而女霸總的形象變體,也并非女性意識覺醒的信號,而是對“苦難女強人”在另一個緯度上的補充:不僅在家是賢妻,在廚房之外的廣闊社會也擁有話語權。
圖源:《歡樂頌》
倒也不能粗暴地歸結為劉濤們的問題。作為類型劇的安全牌,這樣的劇情和形象是最穩定、最能得到受眾共情的必需品。
往前追,神化的苦難女性形象,可能是《渴望》里的劉慧芳,一個具有高度奉獻精神的女人,塑造了整整一代人的審美價值觀取向。
往后推,中年偶像劇里的灰姑娘們,苦難的命運都是相似的,逆襲和成功都是必然的,將最濃墨重彩的故事都集中在主角身上,這樣的敘事對于國產劇來說才是高效的。
而與女性角色對照的“中年王子”們,也幾乎長著同一副臉孔——這個臉孔最有可能是靳東。
只要靳東一出場,就是合身的西服大衣,精干的皮鞋西褲,頭發一絲不茍向后梳,表情嚴肅,聽下屬匯報工作微微頷首。站在窗前,就要開始規劃城市的發展。甚至有自媒體專門撰文論證,靳東代表了山東男性的最佳穿搭。
圖源:《精英律師》
每當女主走入人生的低谷、事業的困局,靳東們便從天而降,波瀾不驚,大智如愚,幾句話點破迷局,一通電話解決問題,是一個幻想中的完美貴人,擁有絕對的權勢與智慧。
這樣一個男性全知全能者的塑造,從某種角度來說,是中年女性觀眾對一個男性的所有期待的結合體。
所以我們看到了《歡樂頌》里的譚宗明幫助安迪,《我的前半生》里的賀涵幫助羅子君和唐晶,《戀愛先生》里的程皓幫助羅玥,《精英律師》里的羅檳幫助戴曦。
圖源:《我的前半生》
而在靳東之后的變體,可能是近年來接了不少中年偶像劇的陳建斌。
雖然在外貌上不如靳東優越,但陳建斌敦厚的形象,進一步細化了中年觀眾的期待,讓夢中情人更加接地氣。靳東也許不能陪你在早點攤吃油條,但陳建斌可以。
圖源:《愛我就別想太多》
在一部部豆瓣不及格的中年偶像劇里,它的觀眾們,或許從電視機上窺見的是一個幸福的、值得期待的、值得托付的人生樣本。
一位編劇給我舉了這樣一個例子:“一個家庭主婦,在年輕時放棄了事業回歸家庭,當她看到電視上的劉濤在職場上替她完成了未竟的夢想,做了許多客觀現實不允許她做的事,那這樣的一部劇就有它存在的意義。”
03 一場追夢
割裂確實存在。兩個群體的審美觀、價值觀、獲得的信息量和渠道都存在差異。
年輕人在豆瓣打低分,是因為他們一眼就能看透偶像劇的千層套路。
灑咖啡即定情,平地摔跤一定會接吻,到了飛機場一定會追愛,從200平的大別墅樓梯摔下必流產——任何一個被國產偶像劇洗禮20年的人,都對這些情節倒背如流。
正如劇評家毛尖所說:“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,永遠都是按地位按財產分配顏值,按顏值來分配道德和未來”,年輕人的期待,是國產劇擺脫這些陳腐的價值觀,去追趕一下國際化影視劇的內容水平。
而中年觀眾,他們并不在乎豆瓣幾分,也不在乎劇中的價值觀是否符合當下熱議的社會議題。他們需要的,是有血有淚有爭吵糾葛的劇情,狗血一點也好,三角戀也好,一定是烈火烹油的人物關系。
哪怕人設同質化、注水嚴重、情節懸浮,中年國產偶像劇的缺點這些年從未改變過。虛構的精英、絲滑的人生、不符合邏輯的情感動機。這些在年輕觀眾眼里的致命雷點,在中年觀眾眼里卻無傷大雅:一個正向的草根人物,通過努力改變命運,還有比這更美好的夢嗎?
來自年輕網友的質疑:“你想當就能當嗎?”
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敘事色彩。婚姻的苦悶、職場的瓶頸、中年危機、子女教育,所有負擔加在一起,總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,而中年偶像劇作為一種指向特定人群的影像商品,正中下懷。“年輕人看上去狗血的爛梗,其實是創作過程中必須鋪排的爽點,我們也要和短視頻去爭奪中老年觀眾的時間”,編劇自有他們的安排。
相比于90后偏愛的古風、玄幻、懸疑犯罪題材,以及眼花繚亂的舶來劇,老一輩觀眾的口味,仍然集中在傳統的都市、家庭場景中。
而劇中人的經歷與狗血,和中年觀眾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身份認同,這也是中年偶像劇源源不斷,且收視理想的原因。一位影視從業者問我:“如果電視上真的播了《權力的游戲》,你覺得爸媽真愿意看嗎?”
年輕人同樣困在自己的信息繭房里。在豆瓣打卡了幾百部電影,就可以站在了審美鄙視鏈的頂端;看了上千遍《讓子彈飛》,就能侃侃而談電影中的“高級隱喻”。但事實上,只不過是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審美趣味罷了。
年輕人的熱門美劇,對中年觀眾來說只有水土不服
更重要的是,中年偶像劇作為一個切口,還能讓我們看到被忽視的中年人的情感需求。
年輕人呼喚著人間清醒,“戀愛不如搞錢香”成為一句互聯網政治正確的口號。而他們的60后父母們,仍在悄悄地向往著看上去很“幼稚”的愛情。
在被“假靳東”欺騙之后,江西的黃阿姨說了這樣的話:“我從來沒有過愛情,從來沒有,這是第一次”。
還有多少中年人,和她共享著這份孤獨的心情?
中年觀眾已經不是社會的中流砥柱,已經不是市場和資本的寵兒,已經不是被流媒體平臺瞄準的受眾。當年輕人被短視頻收割之后,守在電視機前等八點檔的,還能有誰呢?
如果說粗制濫造的中年偶像劇,能給他們一個遐想的空間,能讓他們在缺乏情感關懷的時刻,感受到一絲希望,雖然虛假,但也比沒有強。“如果有一天,這樣的中年偶像劇一部也沒有了,那我們的父母該去看些什么呢?”一位編劇吐露了他的擔憂。
最后,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:為什么中年偶像劇爛而不衰?
也許他們在幫一群人在搭建一個下沉的元宇宙:在這里,男性像靳東一樣沉穩靠譜擺平所有困難,女性像劉濤一樣出身不高但天道酬勤逆襲自己的苦難人生,所有人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。
這確實是一場懸浮的中年造夢。
但至少,還有人愿意給他們造一個粗糙的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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